在潔森工坊,我們深知吸塵器清潔對於維持家庭衛生和吸塵器效能的重要性,更需要細心的保養和專業的清潔。
積聚在機器內部的塵埃和微粒不僅會影響吸塵器的效率,還可能成為健康隱患。因此,定期進行深度清潔就顯得尤為關鍵。
在潔森工坊,我們採用專業的清潔方法和工具,確保每個角落都能被徹底清潔,同時保護您的戴森吸塵器不受損壞。
我們的目標不僅是清潔您的吸塵器,更是為了延長其使用壽命,提供更高質量的清潔體驗。讓您的戴森吸塵器在潔森工坊的專業打理下,始終保持最佳的工作狀態。
我們的8大專業深度清潔工序
1.主機拆解清洗
在潔森工坊,我們認識到戴森吸塵器內部的清潔對於其性能至關重要。因此,我們首先從精細的主機拆解開始,這不僅可以揭示隱藏的灰塵和細微垃圾,還可以允許我們深入每個細縫進行徹底清潔。我們的技術專家利用專業工具,確保在清洗過程中既徹底又不損害機器的細微組件,為您的戴森吸塵器提供全新的生命。
2.刷頭拆解清洗
刷頭是直接接觸汙垢的重要部分,因此我們對其進行特別關注。在潔森工坊,每個刷頭都會被細心拆解並進行專業清洗,從而去除糾結的頭髮和深層的污垢。這一過程確保了刷頭的絲毫不損,並且在重新組裝後能夠以最佳狀態運作。
3.獨家洗劑淨泡
使用我們獨家配方的清洗劑,我們對戴森吸塵器的每一部分進行淨泡處理。這種特制的洗劑能夠深入材質的纖維,有效去除固執的污漬和異味,同時又保護您吸塵器的精緻材料不受侵蝕。
4.高壓水刀清洗
我們的高壓水刀清洗技術能夠有效地去除戴森吸塵器上的所有污垢和積垢。這種高效的清洗方法利用強大的水流穿透難以觸及的角落,從而確保每個部件都恢復到最佳的清潔狀態。
5.濾芯烘烤再生
濾芯是吸塵器中一個關鍵的部件,直接影響到空氣的質量和吸塵器的性能。在潔森工坊,我們將濾芯進行烘烤處理,這一過程不僅能夠去除所有的濕氣和殘留污垢,還能夠再生濾芯,使其恢復過濾效能。
6.零件專業殺菌
每一個從戴森吸塵器中拆出來的零件,在清潔後,都會經過專業的殺菌處理。我們利用最先進的技術,確保每個部件不僅乾淨,而且衛生,為您的家庭提供一個更健康的環境。
7.全機亮光保養
保養不僅僅是清潔的問題,也是保持戴森吸塵器外觀如新的關鍵。潔森工坊的全機亮光保養服務確保您的吸塵器不僅內部潔淨,外觀也能煥然一新,光澤照人。
8.香氛淨化處理
作為我們服務的最後一步,我們將為您的戴森吸塵器進行香氛淨化處理。這不僅讓您的機器散發出清新的香氣,還能提升您每次打掃時的體驗,讓清潔變成一種享受。
經過潔森工坊清潔的前後對比
想像一下,你的戴森吸塵器由灰塵覆蓋的過去,到經過潔森工坊專業清潔後,它宛如重生般光鮮亮麗。
這不僅是一次簡單的清洗,而是一場華麗的變身。清潔前,機器喘息著運作,吸力無力,聲音沉悶。塵杯內,纏繞的毛髮和積聚的灰塵是忽視保養的明證。
濾網上,堆積的細菌和過濾不佳的空氣質量,每一次使用都暗示著效能的減損。
然而,經過潔森工坊的專業之手,每一個細節都被精心照顧。拆解後的深層清潔讓隱藏的污垢無所遁形,高壓水刀徹底沖走了固執的污漬,濾芯經過烘烤再生,再次高效過濾。
零件殺菌後,如新的機械組件潔淨無暇,重組後的吸塵器運轉起來更加順暢,嗡嗡的運作聲比以往更加悅耳。
現在,當你開啟吸塵器,立即能感受到的不僅是強大的吸力,還有機器運作的輕盈和那股清新的香氛,為你的家居生活帶來了全新的活力。
全機亮光保養後,戴森吸塵器的外觀閃耀著新機的光芒。它不再是一臺簡單的家電,而是潔森工坊帶來的一份生活中的藝術品。
我們的完整收費方式
清潔家電不僅是對家的照顧,也是對健康的投資。一臺未經清潔的吸塵器,一個滿是塵垢的吹風機,一臺塵埃沉積的掃地機,或一個過濾不佳的空氣清淨機,都可能成為影響家庭健康的隱患。
潔森工坊提供專業、全面的清潔服務,確保您的家用電器運作如新,並延長其使用壽命。
我們的專業團隊採用先進技術與專業知識,為您的戴森吸塵器等家電提供深度清潔,不僅清除看得見的污垢,更消滅看不見的細菌與過敏原。
不要等到機器出現問題才行動,預防勝於治療。選擇潔森工坊,讓我們為您家中的每一件家電,從吸塵器到空氣清淨機,提供最專業的清潔維護,保障您和家人的健康。立即聯繫我們,讓我們幫助您的家電重獲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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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達夫:春風沉醉的晚上 在滬上閑居了半年,因為失業的結果,我的寓所遷移了三處。最初我住在靜安 寺路南的一間同鳥籠似的永也沒有太陽曬著的自由的監房里。這些自由的監房的住 民,除了幾個同強盜小竊一樣的兇惡裁縫之外,都是些可憐的無名文士,我當時所 以送了那地方一個Yellow Grab Street的稱號。在這Grub Street里住了一個月,房 租忽漲了價,我就不得不拖了幾本破書,搬上跑馬廳附近一家相識的棧房里去。后 來在這棧房里又受了種種逼迫,不得不搬了,我便在外白渡橋北岸的鄧脫路中間,日新里對面的貧民窟里,尋了一間小小的房間,遷移了過去。 鄧脫路的這幾排房子,從地上量到屋頂,只有一丈幾尺高。我住的樓上的那間 房間,更是矮小得不堪。若站在樓板上升一升懶腰,兩只手就要把灰黑的屋頂穿通 的。從前面的衖里踱進了那房子的門,便是房主的住房。在破布洋鐵罐玻璃瓶舊鐵 器堆滿的中間,側著身子走進兩步,就有一張中間有幾根橫檔跌落的梯子靠墻擺在 那里。用了這張梯子往上面的黑黝黝的一個二尺寬的洞里一接,即能走上樓去。黑沉沉的這層樓上,本來只有貓額那樣大,房主人卻把它隔成了兩間小房,外面一間 是一個N煙公司的女工住在那里,我所租的是梯子口頭的那間小房,因為外間的住 者要從我的房里出入,所以我的每月的房租要比外間的便宜幾角小洋。 我的房主,是一個五十來歲的彎腰老人。他的臉上的青黃色里,映射著一層暗 黑的油光。兩只眼睛是一只大一只小,顴骨很高,額上頰上的幾條皺紋里滿砌著煤 灰,好像每天早晨洗也洗不掉的樣子。他每日于八九點鐘的時候起來,咳嗽一陣, 便挑了一雙竹籃出去,到午后的三四點鐘總仍舊是挑了一雙空籃回來的,有時挑了滿擔回來的時候,他的竹籃里便是那些破布破鐵器玻璃瓶之類。像這樣的晚上,他必要去買些酒來喝喝,一個人坐在床沿上瞎罵出許多不可捉摸的話來。 我與間壁的同寓者的第一次相遇,是在搬來的那天午后。春天的急景已經快晚 了的五點鐘的時候,我點了一枝蠟燭,在那里安放幾本剛從棧房里搬過來的破書。先把它們疊成了兩方堆,一堆小些,一堆大些,然后把兩個二尺長的裝畫的畫架覆 在大一點的那堆書上。因為我的器具都賣完了,這一堆書和畫架白天要當寫字臺, 晚上可當床睡的。擺好了畫架的板,我就朝著了這張由書疊成的桌子,坐在小一點的那堆書上吸煙,我的背系朝著梯子的接口的。我一邊吸煙,一邊在那里呆看放在 桌上的蠟燭火,忽而聽見梯子口上起了響動。回頭一看,我只見了一個自家的擴大 的投射影子,此外什么也辨不出來,但我的聽覺分明告訴我說:“有人上來了。”我向暗中凝視了幾秒鐘,一個圓形灰白的面貌,半截纖細的女人的身體,方才映到 我的眼簾上來。一見了她的容貌我就知道她是我的間壁的同居者了。因為我來找房子的時候,那房主的老人便告訴我說,這屋里除了他一個人外,樓上只住著一個女 工。我一則喜歡房價的便宜,二則喜歡這屋里沒有別的女人小孩,所以立刻就租定 了的。等她走上了梯子,我才站起來對她點了點頭說: “對不起,我是今朝才搬來的,以后要請你照應。” 她聽了我這話,也并不回答,放了一雙漆黑的大眼,對我深深的看了一眼,就 走上她的門口去開了鎖,進房去了。我與她不過這樣的見了一面,不曉是什么原因,我只覺得她是一個可憐的女子。她的高高的鼻梁,灰白長圓的面貌,清瘦不高的身 體,好像都是表明她是可憐的特征,但是當時正為了生活問題在那里操心的我,也無暇去憐惜這還未曾失業的女工,過了幾分鐘我又動也不動的坐在那一小堆書上看蠟燭光了。 在這貧民窟里過了一個多禮拜,她每天早晨七點鐘去上工和午后六點多鐘下工 回來,總只見我呆呆的對著了蠟燭或油燈坐在那堆書上。大約她的好奇心被我那癡 不癡呆不呆的態度挑動了罷。有一天她下了工走上樓來的時候,我依舊和第一天一樣的站起來讓她過去。她走到了我的身邊忽而停住了腳。看了我一眼,吞吞吐吐好像怕什么似的問我說: “你天天在這里看的是什么書?” (她操的是柔和的蘇州音,聽了這一種聲音以后的感覺,是怎么也寫不出來的,所以我只能把她的言語譯成普通的白話。)我聽了她的話,反而臉上漲紅了。因為我天天呆坐在那里,面前雖則有幾本外 國書攤著,其實我的腦筋昏亂得很,就是一行一句也看不進去。有時候我只用了想 像在書的上一行與下一行中間的空白里,填些奇異的模型進去。有時候我只把書里 邊的插畫翻開來看看,就了那些插畫演繹些不近人情的幻想出來。我那時候的身體因為失眠與營養不良的結果,實際上已經成了病的狀態了。況且又因為我的唯一的 財產的一件棉袍子已經破得不堪,白天不能走出外面去散步和房里全沒有光線進來,不論白天晚上,都要點著油燈或蠟燭的緣故,非但我的全部健康不如常人,就是我 的眼睛和腳力,也局部的非常萎縮了。在這樣狀態下的我,聽了她這一問,如何能 夠不紅起臉來呢?所以我只是含含糊糊的回答說: “我并不在看書,不過什么也不做呆坐在這里,樣子一定不好看,所以把這幾本書攤放著的。” 她聽了這話,又深深的看了我一眼,作了一種不解的形容,依舊的走到她的房里去了。 那幾天里,若說我完全什么事情也不去找什么事情也不曾干。卻是假的。有時候,我的腦筋稍微清新一點,也曾譯過幾首英法的小詩,和幾篇不滿四千字的德國 的短篇小說,于晚上大家睡熟的時候,不聲不響的出去投郵,在寄投給各新開的書 局。因為當時我的各方面就職的希望,早已經完全斷絕了,只有這一方面,還能靠了我的枯燥的腦筋,想想法子看。萬一中了他們編輯先生的意,把我譯的東西登了出來,也不難得著幾塊錢的酬報。所以我自遷移到鄧脫路以后,當她第一次同我講話的時候,這樣的譯稿已經發出了三四次了。 二 在亂昏昏的上海租界里住著,四季的變遷和日子的過去是不容易覺得的。我搬到了鄧脫路的貧民窟之后,只覺得身上穿在那里的那件破棉袍子一天一天的重了起來,熱了起來,所以我心里想: “大約春光也已經老透了罷!” 但是囊中很羞澀的我,也不能上什么地方去旅行一次,日夜只是在那暗室的燈光下呆坐。在一天大約是午后了,我也是這樣的坐在那里,間壁的同住者忽而手里 拿了兩包用紙包好的物件走了上來,我站起來讓她走的時候,她把手里的紙包放了 一包在我的書桌上說: “這一包是葡萄漿的面包,請你收藏著,明天好吃的。另外我還有一包香蕉買在這里,請你到我房里來一道吃罷!” 我替她拿住了紙包,她就開了門邀我進她的房里去,共住了這十幾天,她好像已經信用我是一個忠厚的人的樣子。我見她初見我的時候臉上流露出來的那一種疑 懼的形容完全沒有了。我進了她的房里,才知道天還未暗,因為她的房里有一扇朝 南的窗,太陽返射的光線從這窗里投射進來,照見了小小的一間房,由二條板鋪成 的一張床,一張黑漆的半桌,一只板箱,和一條圓凳。床上雖則沒有帳子,但堆著有二條潔凈的青布被褥。半桌上有一只小洋鐵箱擺在那里,大約是她的梳頭器具,洋鐵箱上已經有許多油污的點子了。她一邊把堆在圓凳上的幾件半舊的洋布棉襖,粗布褲等收在床上,一邊就讓我坐下。我看了她那殷勤待我的樣子,心里倒不好意思起來,所以就對她說: “我們本來住在一處,何必這樣的客氣。” “我并不客氣,但是你每天當我回來的時候,總站起來讓我,我卻覺得對不起得很。” 這樣的說著,她就把一包香蕉打開來讓我吃。她自家也拿了一只,在床上坐下,一邊吃一邊問我說: “你何以只住在家里,不出去找點事情做做?” “我原是這樣的想,但是找來找去總找不著事情。” “你有朋友么?” “朋友是有的,但是到了這樣的時候,他們都不和我來往了。” “你進過學堂么?” “我在外國的學堂里曾經念過幾年書。” “你家在什么地方?何以不回家去?” 她問到了這里,我忽而感覺到我自己的現狀了。因為自去年以來,我只是一日一日的萎靡下去,差不多把“我是什么人?”“我現在所處的是怎么一種境遇?” “我的心里還是悲還是喜?”這些觀念都忘掉了。經她這一問,我重新把半年來困 苦的情形一層一層的想了出來。所以聽她的問話以后,我只是呆呆的看她,半晌說不出話來。她看了我這個樣子,以為我也是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浪人。臉上就立時起了一種孤寂的表情,微微的嘆著說: “唉!你也是同我一樣的么?” 微微的嘆了一聲之后,她就不說話了。我看她的眼圈上有些潮紅起來,所以就想了一個另外的問題問她說: “你在工廠里做的是什么工作?” “是包紙煙的。” “一天作幾個鐘頭工?” “早晨七點鐘起,晚上六點鐘止,中午休息一個鐘頭,每天一共要作十個鐘頭的工。少作一點鐘就要扣錢的。” “扣多少錢?” “每月九塊錢,所以是三塊錢十天,三分大洋一個鐘頭。” “飯錢多少?” “四塊錢一月。” “這樣算起來,每月一個鐘點也不休息,除了飯錢,可省下五塊錢來。夠你付房錢買衣服的么?” “哪里夠呢!并且那管理人要……啊啊!我……我所以非常恨工廠的。你吃煙的么?” “吃的。” “我勸你頂好還是不吃。就吃也不要去吃我們工廠的煙。我真恨死它在這里。” 我看看她那一種切齒怨恨的樣子,就不愿意再說下去。把手里捏著的半個吃剩的香蕉咬了幾口,向四邊一看,覺得她的房里也有些灰黑了,我站起來道了謝,就走回到了我自己的房里。她大約作工倦了的緣故,每天回來大概是馬上就入睡的,只有這一晚上,她在房里好像是直到半夜還沒有就寢。從這一回之后,她每天回來,總和我說幾句話。我從她自家的口里聽得,知道她姓陳,名叫二妹,是蘇州東鄉人,從小系在上海鄉下長大的,她父親也是紙煙工廠的工人,但是去年秋天死了。她本來和她父親同住在那間房里,每天同上工廠去的,現在卻只剩了她一個人了。她父親死后的一個多月,她早晨上工廠去也一路哭了去,晚上回來也一路哭了回來的。她今年十七歲,也無兄弟姊妹,也無近親的親戚。她父親死后的葬殮等事,是他于未死之前把十五塊錢交給樓下的老人,托這老人包辦的。她說: “樓下的老人倒是一個好人,對我從來沒有起過壞心,所以我得同父親在日一樣的去作工,不過工廠的一個姓李的管理人卻壞得很,知道我父親死了,就天天的想戲弄我。” 她自家和她父親的身世,我差不多全知道了,但她母親是如何的一個人?死了呢還是活在哪里?假使還活著,住在什么地方?等等,她卻從來還沒有說及過。 三 天氣好像變了。幾日來我那獨有的世界,黑暗的小房里的腐濁的空氣,同蒸籠 里的蒸氣一樣,蒸得人頭昏欲暈,我每年在春夏之交要發的神經衰弱的重癥,遇了 這樣的氣候,就要使我變成半狂。所以我這幾天來到了晚上,等馬路上人靜之后,也常常想出去散步去。一個人在馬路上從狹隘的深藍天空里看看群星,慢慢的向前 行走,一邊作些漫無涯涘的空想,倒是于我的身體很有利益。當這樣的無可奈何,春風沉醉的晚上,我每要在各處亂走,走到天將明的時候才回家里。我這樣的走倦了回去就睡,一睡直可睡到第二天的日中,有幾次竟要睡到二妹下工回來的前后方 才起來,睡眠一足,我的健康狀態也漸漸的回復起來了。平時只能消化半磅面包的 我的胃部,自從我的深夜游行的練習開始之后,進步得幾乎能容納面包一磅了。這 事在經濟上雖則是一大打擊,但我的腦筋,受了這些滋養,似乎比從前稍能統一。 我于游行回來之后,就睡之前,卻做成了幾篇Allan Poe式的短篇小說,自家看看,也不很壞。我改了幾次,抄了幾次,一一投郵寄出之后,心里雖然起了些微細的希 望,但是想想前幾回的譯稿的絕無消息,過了幾天,也便把它們忘了。 鄰住者的二妹,這幾天來,當她早晨出去上工的時候,我總在那里酣睡,只有午后下工回來的時候,有幾次有見面的機會,但是不曉是什么原因,我覺得她對我的態度,又回到從前初見面的時候的疑懼狀態去了。有時候她深深的看我一眼,她 的黑晶晶,水汪汪的眼睛里,似乎是滿含著責備我規勸我的意思。 我搬到這貧民窟里住后,約莫已經有二十多天的樣子,一天午后我正點上蠟燭,在那里看一本從舊書鋪里買來的小說的時候,二妹卻急急忙忙的走上樓來對我說: “樓下有一個送信的在那里,要你拿了印子去拿信。”她對我講這話的時候,她的疑懼我的態度更表示得明顯,她好像在那里說:“呵呵!你的事件是發覺了啊!”我對她這種態度,心里非常痛恨,所以就氣急了一點,回答她說: “我有什么信?不是我的!” 她聽了我這氣憤憤的回答,更好像是得了勝利似的,臉上忽涌出了一種冷笑說: “你自家去看罷!你的事情,只有你自家知道的!” 同時我聽見樓低下門口果真有一個郵差似的人在催著說: “掛號信!” 我把信取來一看,心里就突突的跳了幾跳,原來我前回寄去的一篇德文短篇的譯稿,已經在某雜志上發表了,信中寄來的是五圓錢的一張匯票。我囊里正是將空的時候,有了這五圓錢,非但月底要預付的來月的房金可以無憂,并且付過房金以后,還可以維持幾天食料,當時這五圓錢對我的效用的擴大,是誰也能推想得出來的。 第二天午后,我上郵局去取了錢,在太陽曬著的大街上走了一會,忽而覺得身上就淋出了許多汗來。我向我前后左右的行人一看,復向我自家的身上一看,就不 知不覺的把頭低俯了下去。我頸上頭上的汗珠,更同盛雨似的,一顆一顆的鉆出來了。因為當我在深夜游行的時候,天上并沒有太陽,并且料峭的春寒,于東方微白的殘夜,老在靜寂的街巷中留著,所以我穿的那件破棉袍子,還覺得不十分與節季違異。如今到了陽和的春日曬著的這日中,我還不能自覺,依舊穿了這件夜游的敝袍,在大街上闊步,與前后左右的和節季同時進行的我的同類一比,我哪得不自慚形穢呢?我一時竟忘了幾日后不得不付的房金,忘了囊中本來將盡的些微的積聚,便慢慢的走上了閘路的估衣鋪去。好久不在天日之下行走的我,看看街上來往的汽車人力車,車中坐著的華美的少年男女,和馬路兩邊的綢緞鋪金銀鋪窗里的豐麗的陳設,聽聽四面的同蜂衙似的嘈雜的人聲,腳步聲,車鈴聲,一時倒也覺得是身到了大羅天上的樣子。我忘記了我自家的存在,也想和我的同胞一樣的歡歌欣舞起來,我的嘴里便不知不覺的唱起幾句久忘了的京調來了。這一時的涅盤幻境,當我想橫越過馬路,轉入閘路去的時候,忽而被一陣鈴聲驚破了。我抬起頭來一看,我的面前正沖來了一乘無軌電車,車頭上站著的那肥胖的機器手,伏出了半身,怒目的大聲罵我說: “豬頭三!儂(你)艾(眼)睛勿散(生)咯!跌殺時,叫旺(黃)夠(狗)來抵儂(你)命噢!” 我呆呆的站住了腳,目送那無軌電車尾后卷起了一道灰塵,向北過去之后,不知是從何處發出來的感情,忽而竟禁不住哈哈哈哈的笑了幾聲。等得四面的人注視我的時候,我才紅了臉慢慢的走向了閘路里去。 我在幾家估衣鋪里,問了些夾衫的價線,還了他們一個我所能出的數目,幾個估衣鋪的店員,好像是一個師父教出的樣子,都擺下了臉面,嘲弄著說: “儂(你)尋薩咯(什么)凱(開心)!馬(買)勿起好勿要馬(買)咯!” 一直問到五馬路邊上的一家小鋪子里,我看看夾衫是怎么也買不成了,才買定了一件竹布單衫,馬上就把它換上。手里拿了一包換下的棉袍子,默默的走回家來。一邊我心里卻在打算: “橫豎是不夠用了,我索性來痛快的用它一下罷。”同時我又想起了那天二妹送我的面包香蕉等物。不等第二次的回想我就尋著了一家賣糖食的店,進去買了一塊錢巧格力香蕉糖雞蛋糕等雜食。站在那店里,等店員在那里替我包好來的時候,我忽而想起我有一月多不洗澡了,今天不如順便也去洗一個澡罷。 洗好了澡,拿了一包棉袍子和一包糖食,回到鄧脫路的時候,馬路兩旁的店家,已經上電燈了。街上來往的行人也很稀少,一陣從黃浦江上吹來的日暮的涼風,吹得我打了幾個冷噤。我回到了我的房里,把蠟燭點上。向二妹的房門一照,知道她還沒有回來。那時候我腹中雖則饑餓得很,但我剛買來的那包糖食怎么也不愿意打開來。因為我想等二妹回來同她一道吃。我一邊拿出書來看,一邊口里盡在咽唾液下去。等了許多時候,二妹終不回來,我的疲倦不知什么時候出來戰勝了我,就靠在書堆上睡著了。 四 二妹回來的響動把我驚醒的時候,我見我面前的一枝十二盎司一包的洋蠟燭已點去了二寸的樣子,我問她是什么時候了?她說: “十點的汽管剛剛放過。” “你何以今天回來得這樣遲?” “廠里因為銷路大了,要我們作夜工。工錢是增加的,不過人太累了。” “那你可以不去做的。” “但是工人不夠,不做是不行的。” 她講到這里,忽而滾了兩粒眼淚出來,我以為她是作工作得倦了,故而動了傷感,一邊心里雖在可憐她,但一邊看她這同小孩似的脾氣,卻也感著了些兒快樂。把糖食包打開,請她吃了幾顆之后,我就勸她說: “初作夜工的時候不慣,所以覺得困倦,作慣了以后,也沒有什么的。” 她默默的坐在我的半高的由書疊成的桌上,吃了幾顆巧格力,對我看了幾眼,好像是有話說不出來的樣子。我就催她說: “你有什么話說?” 她又沉默了一會,便斷斷續續的問我說: “我……我……早想問你了,這幾天晚上,你每晚在外邊,可在與壞人作伙友么?” 我聽了她這話,倒吃了一驚,她好像在疑我天天晚上在外面與小竊惡棍混在一塊。她看我呆了不答,便以為我的行為真的被她看破了,所以就柔柔和和的連續著說: “你何苦要吃這樣好的東西,要穿這樣好的衣服。你可知道這事情是靠不住的。萬一被人家捉了去,你還有什么面目做人。過去的事情不必去說它,以后我請你改過了罷。……” 我盡是張大了眼睛張大了嘴呆呆的在看她,因為她的思想太奇怪了,使我無從辯解起。她沉默了數秒鐘,又接著說: “就以你吸的煙而論,每天若戒絕了不吸,豈不可省幾個銅子。我早就勸你不要吸煙,尤其是不要吸那我所痛恨的N工廠的煙,你總是不聽。” 她講到了這里,又忽而落了幾滴眼淚。我知道這是她為怨恨N工廠而滴的眼淚,但我的心里,怎么也不許我這樣的想,我總要把它們當作因規勸我而灑的。我靜靜兒的想了一回,等她的神經鎮靜下去之后,就把昨天的那封掛號信的來由說給她聽,又把今天的取錢買物的事情說了一遍。最后更將我的神經衰弱癥和每晚何以必要出去散步的原因說了。她聽了我這一番辯解,就信用了我,等我說完之后,她頰上忽而起了兩點紅暈,把眼睛低下去看看桌上,好像是怕羞似的說: “噢,我錯怪你了,我錯怪你了。請你不要多心,我本來是沒有歹意的。因為你的行為太奇怪了,所以我想到了邪路里去。你若能好好兒的用功,豈不是很好么?你剛才說的那--叫什么的--東西,能夠賣五塊錢,要是每天能做一個,多么好呢?” 我看了她這種單純的態度,心里忽而起了一種不可思議的感情,我想把兩只手伸出去擁抱她一回,但是我的理性卻命令我說: “你莫再作孽了!你可知道你現在處的是什么境遇,你想把這純潔的處女毒殺了么?惡魔,惡魔,你現在是沒有愛人的資格的呀!” 我當那種感情起來的時候,曾把眼睛閉上了幾秒鐘,等聽了理性的命令以后,我的眼睛又開了開來,我覺得我的周圍,忽而比前幾秒鐘更光明了。對她微微的笑了一笑,我就催她說: “夜也深了,你該去睡了吧!明天你還要上工去的呢!我從今天起,就答應你把紙煙戒下來吧。” 她聽了我這話,就站了起來,很喜歡的回到她的房里去睡了。 她去之后,我又換上一枝洋蠟燭,靜靜兒的想了許多事情: “我的勞動的結果,第一次得來的這五塊錢已經用去了三塊了。連我原有的一塊多錢合起來,付房錢之后,只能省下二三角小洋來,如何是好呢! “就把這破棉袍子去當吧!但是當鋪里恐怕不要。 “這女孩子真是可憐,但我現在的境遇,可是還趕她不上,她是不想做工而工作要強迫她做,我是想找一點工作,終于找不到。就去作筋肉的勞動吧!啊啊,但是我這一雙弱腕,怕吃不下一部黃包車的重力。 “自殺!我有勇氣,早就干了。現在還能想到這兩個字,足證我的志氣還沒有完全消磨盡哩! “哈哈哈哈!今天的那天軌電車的機器手!他罵我什么來? “黃狗,黃狗倒是一個好名詞, “………” 我想了許多零亂斷續的思(www.lz13.cn)想,終究沒有一個好法子,可以救我出目下的窮狀來。聽見工廠的汽笛,好像在報十二點鐘了,我就站了起來,換上了白天那件破棉袍子,仍復吹熄了蠟燭,走出外面去散步去。 貧民窟里的人已經睡眠靜了。對面日新里的一排臨鄧脫路的洋樓里,還有幾家點著了紅綠的電燈,在那里彈罷拉拉衣加。一聲二聲清脆的歌音,帶著哀調,從靜寂的深夜的冷空氣里傳到我的耳膜上來,這大約是俄國的飄泊的少女,在那里賣錢的歌唱。天上罩滿了灰白的薄云,同腐爛的尸體似的沉沉的蓋在那里。云層破處也能看得出一點兩點星來,但星的近處,黝黝看得出來的天色,好像有無限的哀愁蘊藏著的樣子。 1923年7月18 郁達夫作品_郁達夫散文集 郁達夫散文讀后感 郁達夫經典語錄 郁達夫:南行雜記分頁:123
汪曾祺:遙寄愛荷華 ——懷念聶華苓和保羅·安格爾 一九八七年九月,我應安格爾和聶華苓之邀,到愛荷華去參加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劃",認識了他們夫婦,成了好朋友。安格爾是愛荷華人。他是愛荷華城的驕傲。愛荷華的第一國家銀行是本城最大的銀行,和"寫作計劃"的關系很密切("國際寫作計劃"作家的存款都在第一銀行開戶),每一屆"國際寫作計劃",第一銀行都要舉行一次盛大的招待酒會。第一銀行的墻壁上掛了一些美國偉人的照片或圖像。酒會那天,銀行特意把安格爾的巨幅淡彩鉛筆圖像也擺了出來,畫像畫得很像,很能表現安格爾的神情:爽朗,幽默,機智。安格爾拉了我站在這張畫像的前邊拍了一張照片。可惜我沒有拿到照像人給我加印的一張。 江迪爾是一家很大的農機廠。這家廠里請亨利·摩爾做了一個很大的抽象的銅像,特意在一口湖當中造了一個小島,把銅像放在島上。江迪爾農機廠是"國際寫作計劃"的贊助者之一,每年要招待國際作家一次午宴。在宴會上,經理致辭,說安格爾是美國文學的巨人。 我不熟悉美國文學的情況,尤其是詩,不能評價安格爾在美國當代文學中的位置。我只讀過一本他的詩集《中國印象》,是他在中國旅行之后寫的,很有感情。他的詩是平易的,好懂的,是自由詩。有一首詩的最后一段只有一行: 中國也有螢火蟲嗎? 我忽然非常感動。 我真想給他捉兩個中國的螢火蟲帶到美國去。 我三天兩頭就要上聶華苓家里去,有時甚至天天去。有兩天沒有去,聶華苓估計我大概一個人在屋里,就會打電話來。我們住在五月花公寓,離聶華苓家很近,五分鐘就到了。 聶華苓家在愛荷華河邊的一座小山半麓。門口有一塊銅牌,豎寫了兩個隸書:"安寓"。這大概是聶華苓的主意。這是一所比較大的美國中產階級的房子,買了已經有些年了。木結構。美國的民居很多是木結構,沒有圍墻,一家一家不挨著。這種木結構的房子也是不能挨著,挨在一起,一家著火,會燒成一片。我在美國看了幾處遭了火災的房子,都不殃及鄰舍。和鄰舍保持一段距離,這也反映出美國人的以個人主義為基礎的文化心理。美國人不愿意別人干擾他們的生活,不講什么"處街坊",不講"聞多素心人,樂與數晨夕"。除非得到邀請,美國人不隨便上人家"串門兒"。 是一座兩層的房子。樓下是聶華苓的書房,有幾張中國字畫。我給她帶去一個我自己畫的小條幅,畫的是一叢秋海棠,一個草蟲,題了兩句朱自清先生的詩:"解得夕陽無限好,不須悵惆近黃昏"。第二天她就掛在書桌的左側,以示對我的尊重。 樓上是臥室、廚房、客廳。一上樓梯,對面的墻上在一塊很大的印第安人的壁衣上掛滿了各個民族、各個地區、各色各樣的面具,是安格爾搜集來的。安格爾特別喜愛這些玩意。他的書架上、壁爐上,到處都是這一類東西(包括一個黃銅敲成的狗頭鳥腳的非洲神像,一些東南亞的皮影戲人形……)。 餐廳的一壁橫掛了一柄船槳,上面寫滿了字,想是安格爾在大學劃船比賽獲獎的紀念。 一個書柜里放了一張安格爾的照片,坐在一塊石頭上,很英俊,一個典型的美國年輕紳士。聶華苓說:"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就是這個樣子!"南面和西面的墻頂牽滿了綠蘿。美國很多人家都種這種植物,有的店鋪里也種。這玩意只要一點土,一點水,就能陸續抽出很長的條,不斷生出心形的濃綠肥厚的葉子。 白色羊皮面的大沙發是可以移動的。一般是西面、北面各一列,成直角。有時也可以拉過來,在小圓桌周圍圍成一圈。人多了,可以坐在地毯上。臺灣詩人蔣勛好像特愛坐在地毯上。 客廳的一角散放著報紙、刊物、畫冊。 這是一個舒適、隨便的環境,誰到這里都會覺得無拘無束。美國有的人家過于整潔,進門就要脫鞋,又不能抽煙,真是別扭。 安格爾和聶華苓都非常好客。他們家幾乎每個晚上都是座上客常滿,杯中酒不空。愛荷華是個安靜、古板的城市(城市人口六萬,其中三萬是大學生),沒有夜生活。有一個晚上,臺灣詩人鄭愁予喝了不少酒,說他知道有一家表演脫衣舞的地方,要帶幾個男女青年去看看。不大一會,回來了!這家早就關閉了。愛荷華原來有一家放色情片子的電影院,讓一些老頭兒、老太太轟跑了。夜間無事,因此,家庭聚會就比較多。 "國際寫作計劃"會期三個月,聶華苓星期六大都要舉行晚宴,招待各國作家。分撥邀請。這一撥請哪些位,那一撥請哪些位,是用心安排的。她邀請中國作家(包括大陸的、臺灣的、香港的,和在美國的華人作家)次數最多。有些外國作家(主要是說西班牙語的南美作家)有點吃醋,說聶華苓對中國作家偏心。聶華苓聽到了,說"那是!"我跟她說:"我們是你的娘家人。"——"沒錯!"美國的習慣是先喝酒,后吃飯。大概六點來鐘,就開始喝。安格爾很愛喝酒,喝威士忌。我去了,也都是喝蘇格蘭威士忌或伯爾本(美國威士忌)。伯爾本有一點苦味,別具特色。每次都是吃開心果就酒。聶華苓不知買了多少開心果,隨時待客,源源不斷。有時我去早了,安格爾在他自己屋里,聶華苓在廚房忙著,我就自己動手,倒一杯先喝起來。他們家放酒和冰塊的地方我都知道。一邊喝加了冰的威士忌,一邊翻閱一大摞華文報紙,蠻愜意。我在安格爾家喝的威士忌加在一起,大概不止一箱。我一輩子沒有喝過那樣多威士忌。有兩次,聶華苓說我喝得說話舌頭都直了!臨離愛荷華前一晚,聶華苓還在我的外面包著羊皮的不銹鋼扁酒壺里灌了一壺酒。 晚飯烤牛排的時候多。我愛吃烤得很嫩的牛排。聶華苓說:"下次來,我給你一塊生牛排你自己切了吃!"吃過一次核桃樹枝烤的牛肉。核桃樹枝是從后面小山上撿的。 美國火鍋吃起來很簡便。一個長方形的鍋子,各人自己涮雞片、魚片、肉片……聶華苓表演了一次豆腐丸子。這是湖北菜。 聶華苓在美國二十多年了,但從里到外,都還是一個中國人。 她有個弟弟也在美國,我聽到她和弟弟打電話,說的是地地道道的湖北話! 有一次中國作家聚會,合唱了一支歌"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聶華苓是抗戰后到臺灣的,她會唱相當多這樣的救亡歌曲。臺灣小說家陳映真、詩人蔣勛,包括年輕的小說家李昂也會唱這支歌。唱得大家心里酸酸的。聶華苓熱淚盈眶。 聶華苓是個很容易動感情的人。有一次她和在美的華人友好歡聚,在將近酒闌人散(有人已經穿好外衣)的時候,她忽然感傷起來,失聲痛哭,招得幾位女士陪她哭了一氣。 有一次陳映真的父親坐一天的汽車,特意到愛荷華來看望中國作家。老先生年輕時在臺灣教學,曾把魯迅的小說改成戲劇在臺演出,大概是在臺灣最早介紹魯迅的學人之一。老先生對祖國懷了極深的感情。陳映真之成為臺灣"統派"的代表人物之一,與幼承庭訓有關。陳老先生在席間作了熱情洋溢的講話。我聽了,一時非常激動,不禁和老先生抱在一起,哭了。聶華苓陪著我們流淚,-面攥著我的手說:"你真好!你真好!你真可愛!"我跟聶華苓說:"我已經好多年沒有哭過了。" 聶華苓原來叫我"汪老",有一天,對我說:"我以后不叫你'汪老'了,把你都叫老了!我叫你汪大哥!"我說:"好!"不過似乎以后她還是一直叫我"汪老"。 中國人在客廳里高談闊論,安格爾是不參加的,他不會漢語。他會說的中國話大概只有一句:"夠了!太夠了!"一有機會,在給他分菜或倒酒時,他就愛露一露這一句。但我們在聊天時,他有時也在一邊聽著,而且好像很有興趣。我跟他不能交談,但彼此似乎很能交流感情,能夠互相欣賞。有一天我去得稍早,用英語跟他說了一句極其普通的問候的話:"你今天看上去氣色很好。"他大叫:"華苓!他能說完整的英語!"安格爾在家時衣著很隨便,總是穿一件寬大的紫色睡袍,軟底的便鞋,跑來跑去,一會兒回他的臥室,一會兒又到客廳里來。我說他是個無事忙。聶華苓說:"就是,就是!整天忙忙叨叨,busy!busy!不知道他忙什么!"他忙活的事情之一,是伺候他的那群鹿和浣熊。有一群鹿和浣熊住在"安寓"后山的雜木林里,是野生的,經常到他的后窗外來做客。鹿有時兩三只,有時七八只;浣熊一來十好幾只,他得為它們準備吃的。鹿吃玉米粒。愛荷華是產玉米的州,玉米粒多的是,鹿都站在較高的山坡上,低頭吃玉米粒,忽然又揚起頭來很警惕地向窗戶里看一眼。浣熊吃面包。浣熊憨頭憨腦,長得有點像熊貓,膽小,但是在它們專心吃面包片時,就不顧一切了,美國面包隔了夜,就會降價處理,很便宜。聶華苓隔一兩天就要開車去買面包。"浣熊吃,我們也吃!"鹿和浣熊光臨,便是神圣的時刻。安格爾深情地注視窗外,一面伸出指頭示意:不許做聲!鄂溫克族作家烏熱爾圖是獵人,看著窗外的鹿,說:"我要是有一桿槍,一槍就能打倒一只。"安格爾瞪著灰藍色的眼睛說:"你要是拿槍打它,我就拿槍打你!"安格爾是個心地善良、脾氣很好、快樂的老人,是個老天真,他愛大笑,大喊大叫,一邊叫著笑著,一邊還要用兩只手拍著桌子。 他很愛聶華苓,老是愛說他和聶華苓戀愛的經過:他在臺北舉行酒會,聶華苓在酒會上沒有和他說話。聶華苓要走了,安格爾問她:"你為什么不理我?"聶華苓說:"你是主人,你不主動找我說話,我怎么理你?"后來,安格爾約聶華苓一同到日本去,聶華苓心想:一個外國人,約我到日本去?她還是同意了。到了日本,又到了新加坡、菲律賓……后來呢?后來他們就結婚了。他大概忘了,他已經跟我說過一次他的羅曼史。我告訴蔣勛,我已經聽他說過了,蔣勛說:"我已經聽過五次!"他一說起這一段,聶華苓就制止他:"NOmore!nomore!"聶華苓從客廳走回她的臥室,安格爾指指她的背影,悄悄地跟我說: "她是一個了不起的女人!" 十二月中旬,我到紐約、華盛頓、費城、波士頓走了一圈。走的時候正是愛荷華的紅葉最好的時候,橡樹、元寶樹、日本楓……層層疊疊,如火如荼。 回到愛荷華,紅葉已經落光,這么快! 我是年底回國的。離開愛荷華那天下了大雪,愛荷華一點聲音沒有。 一九八八年,安格爾和聶華苓訪問了大陸一次。作協外聯部不知道是哪位出了一個主意,不在外面宴請他們,讓我在家里親手給他們做一頓飯,我說"行!"聶華苓在美國時就一直希望吃到我做的菜(我在她家里只做過一次炸醬面),這回如愿以償了。我給他們做了幾(www.lz13.cn)個什么菜,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有一碗揚州煮干絲、一個熗瓜皮,大概還有一盤干煸牛肉絲,其余的,想不起來了。那天是蔣勛和他們一起來的。聶華苓吃得很開心,最后端起大碗。連煮干絲的湯也喝得光光的。安格爾那天也很高興,因為我還有一瓶伯爾本,他到大陸,老是茅臺酒、五糧液,他喝不慣。我給他斟酒時,他又找到機會亮了他的惟一的一句中國話: "夠了!太夠了!" 一九九○年初秋,我有個親戚到愛荷華去(他在愛荷華大學讀書),我和老伴請他帶兩件禮物給聶華苓,一個仿楚器云紋朱紅漆盒,一件彩色扎花印染的純棉衣料。她非常喜歡,對安格爾說:"這真是汪曾祺!"安格爾因心臟病突發,在芝加哥去世。大概是一九九一年初。 安格爾去世后,我和聶華苓沒有通過信。她現在怎么生活呢?前天給她寄去一張賀年卡,寫了幾句話,信封上寫的是她原來的地址,也不知道她能不能收到。 1991年12月20日 汪曾祺作品_汪曾祺散文集 汪曾祺:翠湖心影 汪曾祺:草木春秋分頁:123
魯迅:燈下漫筆 一 有一時,就是民國二三年時候,北京的幾個國家銀行的鈔票,信用日見其好了,真所謂蒸蒸日上。聽說連一向執迷于現銀的鄉下人,也知道這既便當,又可靠,很樂意收受,行使了。至于稍明事理的人,則不必是“特殊知識階級”,也早不將沉重累墜的銀元裝在懷中,來自討無謂的苦吃。想來,除了多少對于銀子有特別嗜好和愛情的人物之外,所有的怕大都是鈔票了罷,而且多是本國的。但可惜后來忽然受了一個不小的打擊。 就是袁世凱②想做皇帝的那一年,蔡松坡③先生溜出北京,到云南去起義。這邊所受的影響之一,是中國和交通銀行的停止兌現。雖然停止兌現,政府勒令商民照舊行用的威力卻還有的;商民也自有商民的老本領,不說不要,卻道找不出零錢。假如拿幾十幾百的鈔票去買東西,我不知道怎樣,但倘使只要買一枝筆,一盒煙卷呢,難道就付給一元鈔票么?不但不甘心,也沒有這許多票。那么,換銅元,少換幾個罷,又都說沒有銅元。那么,到親戚朋友那里借現錢去罷,怎么會有?于是降格以求,不講愛國了,要外國銀行的鈔票。但外國銀行的鈔票這時就等于現銀,他如果借給你這鈔票,也就借給你真的銀元了。 我還記得那時我懷中還有三四十元的中交票④,可是忽而變了一個窮人,幾乎要絕食,很有些恐慌。俄國革命以后的藏著紙盧布的富翁的心情,恐怕也就這樣的罷;至多,不過更深更大罷了。我只得探聽,鈔票可能折價換到現銀呢?說是沒有行市。幸而終于,暗暗地有了行市了:六折幾。我非常高興,趕緊去賣了一半。后來又漲到七折了,我更非常高興,全去換了現銀,沉墊墊地墜在懷中,似乎這就是我的性命的斤兩。倘在平時,錢鋪子如果少給我一個銅元,我是決不答應的。 但我當一包現銀塞在懷中,沉墊墊地覺得安心,喜歡的時候,卻突然起了另一思想,就是:我們極容易變成奴隸,而且變了之后,還萬分喜歡。 假如有一種暴力,“將人不當人”,不但不當人,還不及牛馬,不算什么東西;待到人們羨慕牛馬,發生“亂離人,不及太平犬”的嘆息的時候,然后給與他略等于牛馬的價格,有如元朝定律,打死別人的奴隸,賠一頭牛,⑤則人們便要心悅誠服,恭頌太平的盛世。為什么呢?因為他雖不算人,究竟已等于牛馬了。 我們不必恭讀《欽定二十四史》,或者入研究室,審察精神文明的高超。只要一翻孩子所讀的《鑒略》,——還嫌煩重,則看《歷代紀元編》⑥,就知道“三千余年古國古”⑦的中華,歷來所鬧的就不過是這一個小玩藝。但在新近編纂的所謂“歷史教科書”一流東西里,卻不大看得明白了,只仿佛說:咱們向來就很好的。 但實際上,中國人向來就沒有爭到過“人”的價格,至多不過是奴隸,到現在還如此,然而下于奴隸的時候,卻是數見不鮮的。中國的百姓是中立的,戰時連自己也不知道屬于那一面,但又屬于無論那一面。強盜來了,就屬于官,當然該被殺掠;官兵既到,該是自家人了罷,但仍然要被殺掠,仿佛又屬于強盜似的。這時候,百姓就希望有一個一定的主子,拿他們去做百姓,——不敢,是拿他們去做牛馬,情愿自己尋草吃,只求他決定他們怎樣跑。 假使真有誰能夠替他們決定,定下什么奴隸規則來,自然就“皇恩浩蕩”了。可惜的是往往暫時沒有誰能定。舉其大者,則如五胡十六國⑧的時候,黃巢⑨的時候,五代⑩時候,宋末元末時候,除了老例的服役納糧以外,都還要受意外的災殃。張獻忠的脾氣更古怪了,不服役納糧的要殺,服役納糧的也要殺,敵他的要殺,降他的也要殺:將奴隸規則毀得粉碎。這時候,百姓就希望來一個另外的主子,較為顧及他們的奴隸規則的,無論仍舊,或者新頒,總之是有一種規則,使他們可上奴隸的軌道。 “時日曷喪,予及汝偕亡!”⑾憤言而已,決心實行的不多見。實際上大概是群盜如麻,紛亂至極之后,就有一個較強,或較聰明,或較狡滑,或是外族的人物出來,較有秩序地收拾了天下。厘定規則:怎樣服役,怎樣納糧,怎樣磕頭,怎樣頌圣。而且這規則是不像現在那樣朝三暮四的。于是便“萬姓臚歡”了;用成語來說,就叫作“天下太平”。 任憑你愛排場的學者們怎樣鋪張,修史時候設些什么“漢族發祥時代”“漢族發達時代”“漢族中興時代”的好題目,好意誠然是可感的,但措辭太繞灣子了。有更其直捷了當的說法在這里——一,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 二,暫時做穩了奴隸的時代。 這一種循環,也就是“先儒”之所謂“一治一亂”⑿;那些作亂人物,從后日的“臣民”看來,是給“主子”清道辟路的,所以說:“為圣天子驅除云爾。”⒀現在入了那一時代,我也不了然。但看國學家的崇奉國粹,文學家的贊嘆固有文明,道學家的熱心復古,可見于現狀都已不滿了。然而我們究竟正向著那一條路走呢?百姓是一遇到莫名其妙的戰爭,稍富的遷進租界,婦孺則避入教堂里去了,因為那些地方都比較的“穩”,暫不至于想做奴隸而不得。總而言之,復古的,避難的,無智愚賢不肖,似乎都已神往于三百年前的太平盛世,就是“暫時做穩了奴隸的時代”了。 但我們也就都像古人一樣,永久滿足于“古已有之”的時代么?都像復古家一樣,不滿于現在,就神往于三百年前的太平盛世么? 自然,也不滿于現在的,但是,無須反顧,(www.lz13.cn)因為前面還有道路在。而創造這中國歷史上未曾有過的第三樣時代,則是現在的青年的使命! 二 但是贊頌中國固有文明的人們多起來了,加之以外國人。我常常想,凡有來到中國的,倘能疾首蹙額而憎惡中國,我敢誠意地捧獻我的感謝,因為他一定是不愿意吃中國人的肉的! 鶴見釣輔⒁氏在《北京的魅力》中,記一個白人將到中國,預定的暫住時候是一年,但五年之后,還在北京,而且不想回去了。有一天,他們兩人一同吃晚飯——“在圓的桃花心木的食桌前坐定,川流不息地獻著出海的珍味,談話就從古董,畫,政治這些開頭。電燈上罩著支那式的燈罩,淡淡的光洋溢于古物羅列的屋子中。什么無產階級呀,Proletariat⒂呀那些事,就像不過在什么地方刮風。 魯迅作品_魯迅散文集_魯迅名言全集 魯迅:有這樣的一種戰士 魯迅:秋夜分頁: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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